纸条在指尖缓缓捻动。
轻微的声音在干燥的空气中响起。
夜风拂过,卷起几片枯叶。
卫述神情淡淡。
没有半分半分惊惶。
甚至连一丝波澜也无。
清冷的月光洒落。
那张干净俊朗的脸微扬,看向没入黑暗中的赵禾。
“请转告殿下。”
“无妨。”
“让他查。”
说完,他将纸条收回袖中,转身离去。
背影沉稳、步履从容。
哪怕即将面对另一位皇子的盘查,他也依旧镇定如初。
……
皇子府邸。
密室。
宋集薪来回踱步,温润脸庞逐渐涌现燥意。
直到卫述缓缓踏入。
“先生!二哥他已经动手了!他为人睚眦必报,手段阴狠,若是被他抓住什么把柄……”
话语中的忧虑几乎溢于言表。
卫述却反倒越过对方,走到棋盘前,略微垂眸。
望着未完的棋局,他自顾自地坐下,提起一枚黑子。
啪。
棋子落在棋盘上,声音清脆。
“殿下。慌乱是博弈者的大忌。”
卫述抬眼,看着这位自己选定的皇子。
“二殿下要查,是好事。”
宋集薪一愣。
“好事?”
“对。”
卫述又落下一子。
“一个来历不明的臣子,骤然得到陛下与殿下的青眼,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。这个疑点若不消除,便永远是悬在殿下与臣头顶的一把刀。”
“与其我们自己费尽心力去遮掩,不如……让二殿下帮我们,把这个故事,讲给陛下听,讲给满朝公卿听。”
宋集薪的呼吸一滞。
下意识地朝棋盘边走去,神情逐渐露出一丝恍然。
卫述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卷宗,轻轻推到宋集薪面前。
“殿下无需阻拦,甚至,可以‘暗中相助’。”
“让二殿下的人,‘不经意’间查到这份卷宗里的东西,找到那些我早已安排好的‘人证’。”
“他想看什么,我们就让他看到什么。”
宋集薪拿起卷宗,一目十行。
上面详细记载了一个故事。
一个出身江南没落书香世家,名为卫述的青年,自幼聪颖,却体弱多病。
半年前一场高烧险些殒命,醒来后便性情大变,痴迷于各种卜算、堪舆、兵阵的孤本古籍,时常疯言疯语,被乡邻视为怪人。
故事编得天衣无缝,所有细节都经得起推敲。
宋集薪放下卷宗,再无焦躁之意。
“集薪明白了。”
他对着卫述,郑重一躬。
“一切,皆听先生安排。”
……
二皇子宋景炎的府邸。
几名心腹密探正跪在地上,向他汇报着调查的结果。
“殿下,都查清楚了!”
为首的密探呈上一份厚厚的卷宗,神情中带着一丝兴奋。
“那卫述确实古怪!他是江南人士,家中早已破落。半年前得了一场重病,差点死了,醒来后就跟中邪了一样,整日抱着些鬼画符的破书看,还到处跟人说自己能看到未来,乡里都当他是个疯子!”
“他这次能进京,也是走了狗屎运,顶了一个远房亲戚的缺!”
宋景炎接过卷宗,越看脸上的笑意越浓。
疯子!
一个装神弄鬼的疯子!
他仿佛已经看到,父皇得知真相后震怒的表情,以及自己那位好弟弟宋集薪惊慌失措的模样。
“好!好得很!”
宋景炎将卷宗重重拍在桌上。
“本王倒要看看,老三他,是如何被一个疯子,蛊惑到不轨之心的!”
他立刻起身,换上朝服。
“备驾,本王要即刻入宫面圣!”
……
御书房。
气氛压抑得近乎凝滞。
在那位雄主面前,迎着对方龙虎一般的双眸,无人能保持镇定。
宋景炎跪在殿中,慷慨陈词,将自己查到的“真相”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。
“……父皇!儿臣以为,三弟他定是被这妖言惑众的疯人所蒙骗!此人来历不明,行径癫狂,却能自由出入三弟府邸,甚至参与军国大事的谋划,其心可诛!长此以往,恐对我大骊社稷,造成不可估量的祸患!”
“儿臣恳请父皇,严查卫述,并申饬三弟,以正视听!”
一席话,声情并茂。
宋景炎内心暗喜,自觉抓住三弟致命把柄,颇有得色。
龙案后方,却久久没有言语。
宋睦随手拿起一份奏章,缓缓翻开。
是宋集薪一早呈上来的奏章。
上面的内容,与宋景炎“费尽心力”查来的结果,一模一样,甚至更为详尽。
他眼眸低垂,心思沉寂。
气氛一时安静到落针可闻。
御书房内,久久都只有宋景炎略带喜色的粗壮呼吸。
可宋景炎等着等着,心脏却没来由地砰砰直跳。
预想中,父皇的雷霆震怒并未出现。
而沉默的时间,似乎有些太久了。
久到他内心极其的不安。
于是宋景炎壮着胆子,悄然抬头。
抬头的刹那,他愣了一下。
正对上宋睦深不见底的眼眸,好似窥视一汪深潭,永远洞悉不了其中的情绪。
但此刻,失望之色却是逐渐涌现。
“查完了?”
宋睦淡淡开口。
宋景炎心头一跳,不明所以,“回……回父皇,都查清楚了。”
“很好。”
宋睦将两份奏章扔在他的面前。
纸张散落一地。
“朕的儿子,不去思量如何为国分忧,却把心思都花在了窥探兄弟,构陷臣工之上!”
轰!
宋睦的声音骤然拔高,如同平地惊雷!
他猛地站起,一掌拍在龙案之上!
“卫述有功于社稷!他的策论,他的预言,皆是呈给朕的!朕用什么人,何时需要你来指手画脚!”
“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!还有没有他这个兄弟!”
宋景炎彻底懵了。
他跪在地上,浑身冰凉,完全不明白局势为何会急转直下。
父皇……竟然早就知道了?
而且,是三弟主动上报的?
这是一个圈套。
一个巨大的圈套!
宋景炎后知后觉。
他被人当猴耍了!
“父皇,儿臣……儿臣不是这个意思,儿臣只是担心三弟……”
“住口!”
宋睦厉声打断。
“心胸狭隘,兄弟失和,不堪大用!”
“传朕旨意,二皇子宋景炎,禁足府中三月,闭门思过!其掌管的京畿巡防营之权,暂由兵部代管!”
宋景炎如遭雷击,一下子瘫软在地。
偷鸡不成,反蚀一把米。
他不仅没能扳倒宋集薪,反而折损了自己手中最重要的兵权。
宋景炎就这么被内官架着,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御书房,狼狈不堪。
经此一事。
卫述那个“大病顿悟,性情古怪”的奇才身份,在皇帝的雷霆之怒下,反倒成了一种官方认证的“共识”。
一个被陛下亲自庇护的“疯子”,再也无人敢轻易招惹。
京城之内,所有的暗流,就此平息。
至于风波的中心——
卫述安坐于旧档房之内,翻阅着一卷前朝的地方志。
古窗开阖,有灿烂阳光洒落,泛黄的书页上明晃晃得有些刺眼。
他内心轻轻笑了笑。
一切障碍,皆已扫清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将再一次,不约而同地,望向北境。
望向那座,名为玉屏的城。
第二个预言应验之日,即将到来。